他们都说皇后疯了,连管事姑姑都叮嘱我,去了要万事小心。
道理我早就知道了,但皇后娘娘她才没有疯。
刚入宫那年,我笨手笨脚犯错,就是被皇后娘娘解了围。
她语气温柔地说:“她是个孩子,何必这样苛待。”
……
来皇后宫里有些日子了,我却始终没能见着她。
我连皇上都见过几面了,就是没有见过她。
她宫里的大宫女交给我一个轻松活,就是打理打理宫院里的栀子花树,这对我来说不是件难事。
那天我正打理栀子花,忽然间就听到凄厉的惨叫,还是从皇后寝殿里发出的,
“求求你们,放我走吧,我不是她,我不是她,我爹娘还在等我,求求你们。”这一声一声的,像是用命在挣扎。
难不成她受什么折磨了?
想来是不会的,人人都说皇帝对皇后是痴爱到了骨子里,他每日下朝就来,就算他人不来,也会让身边的太监送好多吃的来,可是听着这声音,真像是被折磨好久了。
有天晚上我睡得正香,一阵惊雷把我吵醒,我望着窗外摇曳着的树影,想起来栀子花没盖雨布,要是把花骨朵打掉就不好了,于是我披上衣服,拿了伞冒着雨冲了出去。
忽然一道轻飘飘的声音响起:“这花有什么好盖的,连风雨都承受不住,本就该毁了去。”
我抹了把脸上的水,转过身去,差点没吓得我差点丢了魂,闪电雷鸣中,一道白色的身影,立在殿前,她十分瘦弱,脸也惨白,远远一看,真跟那什么一样,走近一看才发现她脚上戴着脚镣。
这样毫无生气的眼睛,我还是第一次见,像是个空洞洞的深渊,我见着她白袍上的凤纹,才知道她身份,连忙跪下行礼“皇后……”
还不等我说完,她就一把将我从地上拽了起来“嘘……别说话,求你别声张,我什么都能给你,求求你,千万别声张。”这样恐惧又委屈的声音,让我有些不知所措,她一边说着,一边摘头上的钗子,取手上的镯子,都塞到我手里。
她眼泪一颗一颗地落,手上的动作不停,浑身都在发抖,我觉得她都快给我跪下了。
“舜华,你要走到哪里去呢?”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
一时间,我觉得皇后娘娘的身体都怔住了,她眼里满是惊恐,颤抖着缓慢蹲下,抱住了自己。
我朝雨中撑着伞的人影行礼:“陛下万安。”
雨中的人没有理会我,他走到屋檐下,把伞递给了我,温柔地笑着看向地上的皇后娘娘“舜华,你看你走得急,连鞋也不穿,今日天凉,早些休息吧。”说罢他就抱起了皇后娘娘,朝寝殿走去。
那晚过后,皇后娘娘身边的大宫女就不见了,听其他丫鬟说,因为皇后娘娘跑出寝宫了,皇上责罚了她,让她滚出宫去了。
然后我就被皇上叫了过去,天家威严,不敢直视,我把头埋在地上,想着是不是轮到我了,可是皇上却问我“皇后给你那么多东西,你怎么就没放她走啊。”
我老老实实地说我不敢惦记这些身外之物,皇上轻笑了一声,让我抬起头看着他 “你是个守规矩的,只是看着呆头呆脑的愚笨了些,不过皇后身边也不需要太聪明的人。”
我看着皇上,他笑起来确实好看的,谦谦君子的模样,那皇后为什么怕他惧他?
不久我就成了皇后身边的大宫女,喂她吃药,哄她睡觉,听她碎碎念,给她擦药,我虽做这些事,却也没把照料花树的事让别人去干。
我刚来照料她的时候,她不吃药,另一位照料她的宫女就硬灌,每次呛得她眼泪都出来了,那丫鬟也不心慈手软。
我不忍心,就自己喂她吃药,哄着她,骗着她,有时候要一个时辰才能喝一碗。
“你会不会放虫子来爬我,让蛇来咬我!”她警惕地看着我问道,我觉得有些无厘头,但是还是哄着她“没有的事娘娘,待会儿我还拿糖给你吃呢!”
她表情柔和了些,缩在角落“那会不会让我泡在药里?”
这是她以前的治疗方法吗?我也摇了摇头“你喝了这一碗,我就给你拿蜜饯吃好不好。”
她半信半疑,可是瞬间脸上又不对了“青棠,对我叫青棠。”
我被她弄得一头雾水“知道的青棠,你喝一口药好吧!”
她一把抱住了我,我差点把药碗打翻。
“终于有人叫我青棠了,我是青棠啊,是城北林秀才家的女儿,林青棠,我想回家。”
她趴在我肩上声泪俱下,她明明是余舜华,是余相的爱女。
夏日午后,院里的栀子花有一朵开了,我把它剪了下来,待会儿等皇后午睡起床了,看着也高兴。
我特意选了个好看的瓶子插了起来,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她才起来,看到那束栀子花,她愣神了一会儿,她忽然抬头看着我,粲然一笑“你说池渊哥哥是在看谁呢,是在透过我看着谁呢?”,她竟然直呼皇上小名。
她有时候说起胡话来,比外面的说书先生还要引人入胜。
“阿爹你这样畏首畏尾的,只能当一辈子秀才,太子说喜欢我自然是喜欢我,他能让我做太子妃,能让我们一家子鸡犬升天,比城东的那书生强多了。况且他也是我喜欢的人,阿爹,你怎么不明白呢?”
她每次说胡话时宫人们都避之不及,唯独我挺乐意听她说,全当打个趣,宫里的日子是真难熬,熬过一天又是一天。
有时候,她说那些一套一套的话我就想笑。
她见我笑就板着脸教训我“没规矩,没规矩,你一点规矩没有。”
我反问她“那娘娘说,什么才是有规矩呢?”
她整理了衣裳,从床上站了起来,做起了样子“走要慢慢走,不能动不动就笑,坐……坐要撑着脑袋,看书嘛,要用笔勾勾画画,饮茶要……要很喜欢。”
“娘娘懂得真多,我们的管事姑姑她可没教我这些。”
她听着皱起了眉头“那你要快些学,不然皇上是不会喜欢你的。”
我没有再搭她的话,今天给她洗澡的嬷嬷又来了,我虽然是她的大宫女,可是却不能给她洗澡,隔个一两天就会有个嬷嬷来给她洗澡。
我搭好屏风就出去了,坐在栀子花树下缝补衣服,她每次发疯都会把衣服扯坏。
过了一会儿,寝殿里就传出一阵歌声,给她洗澡的嬷嬷拿着包袱出来了,然后匆匆离开了,我赶忙进去看她,害怕她磕着碰着了。
只见她头发湿漉漉的,穿着一件青色薄衫,手里拿着折扇,唱着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
她转过头来,突然欣喜地看着我身后,快走几步过来,然后眼神一转又放慢了脚步,我回过头就看见了皇上,他温和地冲皇后笑着,我连忙跪下行礼。
皇后娘娘慢慢地,如弱柳扶风般走到他身边“池渊哥哥”柔柔地叫着他。
他一把将皇后娘娘抱起“舜华又轻减了些,我给你擦头发。”
见状我识趣地退了出去,继续去缝我的衣服,一针一线,我忽然猛地抬起头,都说这后宫是非之地,可是我从未见过后宫这些娘娘们争风吃醋,尽管皇上日日来看皇后娘娘,可是那些妃嫔也没有说一个不是。
上次瑜妃娘娘路过我们宫,她看着我们宫的眼神丝毫没有嫉妒,只是怜悯,我当时就觉得奇怪,但是又想可能是怜悯皇后娘娘疯了吧。
皇上从寝殿出来的时候,我正在剪新的栀子花,他今天很高兴赏了所有的宫人,当然我的赏赐是最丰厚的。
只是我进去看皇后娘娘的时候,只见她衣裳凌乱,白皙的双腿就裸露在衣裙外面,一只手都耷拉在床下了,她眼里又是空洞洞的,望着随风轻摆的床幔,一言不发。
我连忙抱来被子给她盖上,她侧过了身,木讷地看着我,又指了指床头的栀子花“蔫了,换一枝吧。”这还是她头一回正常地和我说话。
我愣了一下,就把那些花拿出去了,又摘了些新的进来,她扶着额头“你叫什么名字,看着脸生。”
“娘娘,我叫扶桑。”
她听着,又无奈一笑“我问你这个做什么,反正我很快就忘了,你知道我叫什么吗?”“奴婢卑贱,怎敢直呼娘娘名讳。”
她叹了口气“我叫青棠。”
得,清醒片刻,她又糊涂了,她说着说着眼泪就涌了出来“那日父亲,拽着我的马车,不让我进宫,我如今是知道了,是我选错了。”
她拉着我的手苦苦哀求了起来“来不及了,来不及了你帮我递个信给我爹,告诉他,我会快快动身回家,叫他务必等我。”她迟疑了一会儿“我爹就我一个女儿,他会原谅我吧。”
我轻轻拍着她后背,顺着她的话讲“那大人怎么信我一个丫鬟,娘娘可有信物。”
她转动着黑溜溜的眼珠子,用手绢擦了擦眼泪“我写封信吧,我爹认得出我笔迹。”
说着她一骨碌滑下床,跑到书桌边,全然不管自己凌乱的衣服,她提笔落字,写着写着突然把笔摔了“这……这不是我的字,这,这怎么会是我写的字。”
她气得发抖地撕了那张纸,又重新提笔,这一次她写得艰难,像是小孩那样写字,似乎是刻意避免原来的字迹,我看她刚刚撕了的那一张挺好的。
她写了许久,太阳都落山了,她才写好,她叠好放在我手里“我爹在城北上淮街头,有个支愣起来的字画摊子,那便是了。”
我接过信,嘴上答应着,然后就出去端药了。
我没有去看她写的什么,顺手就把信丟进了火炉,顷刻间就化为灰烬了。
我端药进去的时候,她顿时又像换了个人似的,脸上泪痕都还在,却带上了明媚的笑“碧落,你打听好没有,太子会不会去后山,还有我那套蓝绿色衣裙,你去裁缝店里取了吗?”
碧落又是谁,是跟青棠一个戏本子的吗?我放下药“娘娘我是扶桑啊,你喝了药我们就去取衣裳。”
她笑盈盈地看着我,还捏了捏我的脸“你怎么今天这样贫嘴,你不是碧落,谁是?你再这样,我下次吃芙蓉糕,可不带你了。”
我看着她,笑起来真好看。 “好好好,那娘娘喝药吧,喝了药我们就取衣裳去。”
我刚说完,她就含羞带怯的样子“油嘴滑舌,叫什么娘娘,这都还没见着太子呢!”
她说的蓝绿色的衣裙,我记着了,我去司衣局领了些布料,想给她做一身衣裳,不过这蓝绿色看起来太过冷清了些,于是我就在胸襟前绣上些栀子花,还有衣摆上也绣上了。
但是她今天不知道怎么了,缩在床角不肯出来。
我捧着一大束栀子花去哄她“娘娘你看美不美,要不要出来看花。”
床幔遮住了她的脸,她声音带着哭腔“碧落,我……后悔了,求你别留我一个人,我害怕,我真的害怕了。”
“奴婢就在娘娘身边,不会丢下娘娘的,你快出来,看看这栀子花。”我轻声说道,深怕刺激她。
“那你怎么不唤我青棠了?”
这我倒不知道怎么回答,我正想来着,给她洗澡的嬷嬷就来了,她冷眼看着床角的皇后,直愣愣地说道“娘娘,出来洗澡了。”
听着这声音,她更往床角缩了,像一只孱弱的小猫,嬷嬷见她不动,就从袖口里掏出一个东西,是一个小巧精致的铃铛。
她晃动着铃铛,发出叮铃声,皇后娘娘就像是被人追似的,一下子爬下床,她险些摔倒,还好我扶住了她,她唯唯诺诺地站在嬷嬷面前“洗……洗澡,我要去洗澡,嬷嬷别摇了。”
嬷嬷收起了铃铛,扶着她往屏风后去,她经过我时,我都听到颤抖的呼吸声。
我拿着手里的栀子花,一时间竟然觉得碍眼,皇后娘娘分明是在受欺负,这里的人照顾她就像照顾一个宠物,从来不听她说话,想让她干嘛就干嘛,这不是没来由的生气,我是打心里生气。
晚上等四下无人的时候,我把做好的衣裙,捧到她床前,她睡不着的,一到晚上她就睡不着。
“娘娘喜欢吗,可觉得好看?”
她摸着那衣裙,小心地点了点头。
我给她穿上了衣裙,果然好看,像是森林里的仙子,她抚摸着绣在袖口的栀子花,很轻很轻,像是怕把它弄碎了一样,她一笑,两个梨窝就荡漾在脸上“好看不好看”她悄声问我,像是怕被别人听了去。
我也学着她小声说话“好看,娘娘最好看了。”
她走过来,轻轻牵起我的手“我想去看栀子花,可不可以。”她期待地看着我,像个孩子一样征求我的同意。
可是皇上说她不能出寝宫,于是我就搬了个凳子放在门口,坐在这里可以看见满宫的栀子花,她安静地坐着,借着月光看着这些花。
我还是头一次见她这么安静。
夏夜晚风凉,我想给她披一件薄衫,被她拒绝了,她抬头看着我“我不想这个衣服把挡住,可以不穿吗?”
我看她这样喜欢这衣服,我也高兴,就不给她披了,我就在她身边站着,闻到一阵一阵的栀子花香。
“他说我只有三分像她,就一张皮囊像她,他说没关系,慢慢来,总有一天我会是她。”皇后娘娘似乎又在喃喃自语了,不过这一次她像是在讲故事一样,我也就没打断她。
“那天我在字画摊打盹儿,就听到有人叫我,我抬起头看人,他也是微微一怔,然后柔和地对我笑着,那时我才十六岁,从未见过如此温润如玉的男子,他买了许多字画儿,还说姑娘生得美丽,适合蓝绿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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