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进宫。
因为当今圣上是个断袖。
而且同我有仇。
这些本就是整个大陈人尽皆知的事情。
所以,当我接到入宫的圣旨后,我整个人都处于懵逼状态。
是圣上今日失眠吃错药脑子抽了?
还是我出门没看黄历水逆至此?
内侍宣读完后,我接过圣旨横竖看了好几遍,终于从中抠出两个字——威胁。
赤裸裸的威胁。
宣我入宫为妃,就是将我放在他眼皮子底下。他若是暗戳戳使点儿手段,我还能活?
这不扯呢?
于是我让内侍稍等,忙把爹爹拽过去商讨对策。
彼时爹爹捋了一把山羊胡,高深道:“最糟的一步,便是皇帝借此杀鸡儆猴。”
我爹是大陈的丞相,为国尽心竭力,殚精竭虑,不过当然,这只是明面上的表演。
暗地里,我们林家乃是襄王党羽,意图扶襄王登位,是不折不扣的奸佞。
而我,自然是奸臣的女儿。
爹爹思忖片刻:“这件事得暗禀襄王殿下。”
提及襄王,我一下子兴奋起来:“不妨我去吧?”
即如天下人皆知圣上不喜我一般,我爱慕襄王也是天下人心知肚明的事情。
见我神色,爹爹叹了口气:“你莫不是忘了襄王殿下还在南方治灾?”
我默然片刻,略略低下头:“难道我真的得入宫?”
我不情不愿的抠着手腕的紫玉手镯——这是襄王送给我的生辰礼物。
爹爹看出我的顾虑,安抚道:“圣旨难违。但有襄王在,皇帝想必对你不敢如何。他既将你封为贵妃,近水楼台先得月,虽危险,但总归,也有好处。”
我一想,姜还是老的辣,于是我带着慷慨就义的气节接旨了,那一刻,颇感壮烈。
由此,成为大陈第一位没有一哭二闹三上吊被绑着入宫的贵女。
旨是接了,可并不代表我愿意安安分分的入宫。
我先去外散播了一圈皇帝克妻的谣言,临至夜晚,我撸起袖子,站在襄王府墙外,准备翻墙。
算算日子,入宫也就是在明日。
我站在襄王府外思索半晌,我彻底放弃了襄王府正门。
倒不是襄王府无人迎客,纯属习惯。
襄王府距我家很近,襄王生性节俭,府邸风格朴素,从墙外看,亦是差不多。
小时不识路,又贪玩,上元节跑出去玩,回来太晚不敢自正门惊扰爹娘,只得翻墙。
哪知翻着翻着,翻错了。
当时我还正想着这府中静寂,想是众人皆入眠,还庆幸的不得了。
就在我准备将另一条腿迈入墙内时,忽街上一簇烟火腾空,点亮了整个夜空,手中灯火幽幽,同亭中人对视。
白衣皎洁,恰是九州悬月,无边星辰。
翩翩少年郎,念之不忘,思之如狂。
这便是我同他的初见。
虽然结局是以我脚滑跌入襄王府池塘后被禀告爹娘,回家被揍了一顿而尴尬落幕,但终究还是值得纪念的。
后来我才去四方打听亭中何人,才知那便是襄王少年时。
四岁赋诗,六岁布阵,十岁名满天下,受封为王,惊鸿初见,不过十四。
至此,我才知道什么叫做一见钟情。
不过他当年的处境尴尬的紧,圣上长寿,熬死了所有后嗣弟兄。
作为圣上唯二的侄儿,若圣上崩逝,襄王自享有继承权。
唯一问题是其母早逝,外戚势力薄弱,奈何自身聪慧过人,惹人眼热。
他的堂兄沈弘清着实看他不顺眼,导致他日日都有生命之忧。
但是我这么一个看见帅哥就走不动道的人,怎忍得蓝颜早逝?
绞尽脑汁想了好几晚上列出百条扶持襄王的理由,死乞白赖的赖在我父兄身边没日没夜,苦口婆心的劝。
因我的锲而不舍,那段时间他们二人每日顶着俩黑眼圈,看见我就躲。
不过结果还是好的。
我父兄同襄王秘密商议数日,定下了扶持襄王的协议。
其实倒也不是我一厢情愿,当年,圣上大限将至,四方皆有叛乱。
我林家为宦三朝,树大招风,何尝不是圣上的眼中钉肉中刺?
若再无攀附,恐不过几年圣上死前要个陪葬,林家也会落得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的下场。
如此,倒也算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再后来嘛,借着这来之不易的亲近关系,我天天避着父兄翻墙前来。
如此,也算我和他的小秘密吧。
窄巷中的对门邻居蹲在门槛看了半晌,见我还是没有找到适合翻墙的着力点,体贴道:“姑娘,要梯子不?”
我看着自己布满灰尘的袖子,迅速审时度势,笑意盈盈:“谢谢您了。”
这才驾着梯子上了墙。
啧,都怪襄王治水太久,连累我翻墙技术都生疏了。
我气鼓鼓的顺着先前的翻墙路线落至院中。
晚风拂过,院内,倒还是我熟悉的景致,依旧有我当年坠过的塘子。
不过塘子上加了些防护,估计是怕旁人不慎再掉。
此刻主人不在,院内自是空寂些,没什么人。
我绕着院子逛,忽然就对自己的未来生出无边忧愁。
我先前说我同当今圣上有仇。
为什么呢?
因为他和我曾有一纸婚约。
这在当年,简直就是我同襄王长相厮守的绊脚石。
于是不止一次的,我同当年尚为王侯,还未登基的沈弘清闹,闹到鸡犬不宁,乃至于成为当时茶余饭后人们必谈的闲话,他也连带着名声受损,成为人见人嘲的笑话。
我至今还记得沈弘清被吵得极其头疼,半晌说了句:“林昭昭,你有毛病吗?”
啧。
会不会说话?
分明是他自己脑子不清醒,婚约一撕,不什么都结束了?
我抬手把园中碍眼的几缕新生的杂草拔掉,叹了口气。
奈何当年,先帝崩逝突然,沈弘清早有准备,竟是率先夺获皇位,我们都还没有来得及出手。
不过也算是因祸得福,他尚未有所察觉我们的联盟。
我林家没有被擅动,襄王也依旧在其位,还尚有拼搏的机会。
这沈弘清自小逛花楼饮烈酒,没想到现在还成了短袖,真的是除了长得好看点儿,再无半分优点。
唯一的问题,就是先皇崩逝太早,自己的婚约还没来得急取消。
这倒好了,沈弘清这挨千刀的倒还记得,入宫怕是真难躲了。
哎,希望能在宫里活得久一点儿吧。
草草有了个仪式,我就这么草草的入了宫。
宫里好啊,好山好水好无聊。
我曾发誓要想尽一切办法获取情报,奈何在宫中数连跪。
第一日,打麻将。
第二日,逗猫。
第三日,看淑妃做饭,把小厨房点了。
第四日,大晚上听静贵人弹琴,看着她以装神弄鬼,扰乱宫闱为由被拖走了。
……
我错了,宫里是真无聊。
看我打牌提不起兴致,淑妃叼着糕点含糊不清的给我出主意:“听说冷宫多秘辛,贵妃您不妨过去看看?”
“哦,”我撑着头,看着自己身前一小堆的银子,兴致缺缺,“早就去过了。”
静贵人前几日刚因宫里加上我就四个嫔妃,实在没有人表演节目被放出来,此刻正看着我身前的银子羡艳的流着口水:“娘娘为何对这琐碎消息感兴趣?依嫔妾看,银子赚够不就完了吗?”
哎这话就不对了,人生在世,自当有高伟的理想,于是我将视线投向了智囊德妃。
德妃接到我的求助视线,继续百无聊赖的磨着指甲:“嫔妾可不了解这些,只不过听说前几日南方进贡了一些珍珠,美容养颜再好不过,总得想法子从圣上那里讨上一些。”
沈弘清?
我可不敢轻易往他身边凑。
自我入宫,就没见过他踏入后宫半步。
虽我听淑妃她们说他并非断袖,实属谣传,但本质上来讲,登基数年了都没个一儿半女,不是真对女人不感兴趣,那就是某方面有问题。
为了不以最坏的恶意揣测,我还是善意的倾向于前者。
但总而言之,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思及我现在连冷宫有几只耗子都一清二楚的情况,还得冒着风险去他那儿碰碰运气。
我事不宜迟的一提裙摆,向着圣上寝殿进发。
像是极少有后妃踏访似的,候在门外的内侍长见我竟是一惊,甚至趔趄了下才慌忙迎上来;“娘娘怎得来了?”
我看了眼紧闭的殿门,隐隐传来交谈的声响,他应当还在处理政务。
一时来得匆忙,也未编排好理由,如今我只得笑笑:“啊,就是过来看看。”
内侍长微笑颔首,见四下内侍均未有反应,连忙厉声:“这大日头娘娘一路走过来,你们杵着作甚,还不快拿椅子来?”
这倒也不必。
我看了眼阴沉沉的天,但见他们难得殷勤,还是自觉的选择闭嘴。
单就圣上登基三年都没几个后妃就能看出来,克妻。
瞧瞧,皇后不是也死了很多年了?
人家后妃没事就过来看看圣上?怎么,想不开折寿来了?
坐等了片刻,门吱呀一声开启,走出两个朝臣。
他们见我皆是讶然,行礼开口却哽了一下,半晌才道:“皇……贵妃娘娘安。”
“苏大人,张大人。”我也站起,颔首回礼。
他们对视一眼,再未多说,低头走远。
邀我入殿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觉得分外奇怪。
这二人分明都是偏向襄王的臣属,怎如今……?
莫不是圣上有所察觉?
怀着几分担忧,我入殿行礼。
沈弘清端坐椅上,见我来,掩于案牍的手微微一顿,声线清朗:“免礼。”
我抬首,朝他温柔笑笑。
圣上沈弘清,十九登基,如今已执政三年。
虽我看见他就烦,但实话实说,他倒也当得起明目朗星,面如冠玉几字。
尤其是眼睛,亮若星河,让人莫名想起夏日波光粼粼的池水涟漪。
“圣上,您……”我端正身子,模仿着话本子里大家闺秀的矜持。
他静静看着我,等我下文。
我深吸一口气:“您想同臣妾逛御花园吗?”
他挑眉轻笑,撑着头低眸看着我,毫不客气的唤我全名:“林昭昭,你今天吃错药了?”
嗐,臭小子。
就知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如果不是为了套你话,谁乐意跟你逛御花园。
我腹诽,但奈何人在屋檐下,我面上依旧保持着滴水不漏的和煦笑容:“今日天气尚好。”
我指了指外面的天,睁眼说瞎话:“荷花盛放,圣上忧心政事难免疲累,不妨出去看看舒缓身心?”
沈弘清似是对我葫芦里卖的药起了些兴致,朱笔一放,笑道:“好啊。”
……
御花园一直不是个好地方,这是我多年来的感觉。
尤其是对于襄王而言,估计都算得上是阴影。
襄王的母亲虽作为王妃,但因为嫁后家族失势,便失了宠。
但有世子傍身,自也可以在位子上安安稳稳的活一辈子。
可惜她夫君不久之后因病逝世。
先前仇家顾忌地位不敢轻易下手,如今家族失势,夫家不在,仇家自是一波一波的找上门来。
若是低门小户,好歹有个王妃身份,他们便也罢了,可若是皇权贵胄,便是防不胜防。
襄王的母妃便是入宫觐见的时候被溺死在池塘的。
听说,被打捞上来的时候,连眼睛都没有闭上,就那样直勾勾的看着池边的襄王,像是那日的荒凉夜色,徒让人遍体生寒。
那时候,襄王不过五岁。
众人仅说是她失足落水,最后找出来个宫女以看护不力为名被杖杀,不了了之。
这件事发生的时候我还小,但哪怕长大随意听了一耳朵,都知道这件事不简单,更何况当年的当事人。
据说是当年皇后陈氏,因为朝堂家族纷争,一直同她有怨仇。
但又有谁敢说什么呢?
皇帝年事已高,后宫朝堂几乎就在陈家手里,一个没有夫君的王妃,死便死了。
反正多年以后,这不过就是发了霉的陈旧往事,沉淀在历史河流中,渺小到都不值得后人多看一眼。
只不过可怜了襄王。
不过那个时候他也不是襄王,也没有建宅开府,就是个小小世子,因聪敏才学,被寄养在宫廷。
当年宫中尚有太子皇子,陈家后妃亦是不少,他无父无母,只是他人欺辱的对象。
听之前的嬷嬷说,他经常是伤痕累累回来,敷上药,明天又是新的一身伤。
这御花园的池塘,他也被推下去过。
但幸运的是,他安然无恙,因为我救了他。
说起来也是巧,那日宫宴,我随爹爹进宫,因为闲来无事便去御花园玩,正巧见他落水。
我不会游泳,但奈何心头一把火起,登时自己便像是话本子里侠肝义胆的侠女,脱下鞋袜扑通就下去了。
然后就拉着他在池子里喝水。
我当时看着他,就想,这双眼睛真漂亮,就像天上的星星似的,可惜蒙了一层雾,使它黯然失去几分属于生者的光泽。
我努力不使自己沉下去,又怕他淹死,只得死死的抱住他。
他虽睁着眼,但身体似也没有多少反抗,逐步下沉,见我箍住他,皱眉便想把我推开。
但我正值侠肝义胆一腔孤勇之际,绝不会见死不救。
于是趁沉下水的最后一口气,我死命朝他吼:“哥哥你这么好看,千万别死啊,咕噜咕噜……这么好看的眼睛,咕噜,没了多可惜……”
之后的事情我就记不清了,总之最后的印象就是我当时又担心他,又觉得自己快淹死了,说话不仅含糊不清,还带着丢人的哭腔。
想起来就起鸡皮疙瘩。
我醒来便就是在自己的闺房,也还听兄长说宫里送来不少安慰礼。
现在想想,估计罪魁祸首也是怕还搭上个丞相嫡女进去,赶忙叫人去了吧。
故而,我不喜欢御花园。
尤其是现在。
沈弘清同我立于池边,默然半晌,手指规律性的轻点汉白玉栏杆,颇让我感觉是生命的倒计时。
半晌,他挑眉含笑,开口:“这就是爱妃口中的……盛放荷花?”
呃……
我看着池塘无精打采的枯枝残叶和那两只乱蹦的青蛙,陷入了沉默。
啧。
御花园果真不是个好地方。
“嗐,”我调整好面部表情,“自古所谓诗情画意,皆来源于内心。”
我强撑着尴尬,伸手指着那几截子枯黄仿佛下秒就会沉塘的荷梗,发挥了二十年来全部的想象力:“陛下您看,虽此刻枯败,但曾也有‘荷叶五寸荷花娇,贴波不碍画船摇’的盛况呢。”
沈弘清低眸淡笑听我胡诌,看得我直发毛。
他饶有兴致的听完这堆废话,诚恳评价道:“若你当时有这么努力,先生也不至于气的晕过去。”
啧。
说起这个我就来气。
“那能怪我吗?那老头出破题是人能答出来的?”
习惯性的吐槽完,恍然一捂嘴,发现自己完全忽略了基本的礼数。
但是多年来同他相处的自尊令我又不想服输,梗着一口气,偷偷瞄向他。
沈弘清却似乎并未在意,唇边风轻云淡的笑意始终没有撤下,眸中竟然含着若有若无的些许温柔。
太奇怪了。
奇怪到让我直起鸡皮疙瘩。
我同沈弘清其实算是老相识,甚至可以说是不打不相识。
同襄王府一般,我们家同沈弘清家也离得挺近。
小时候因为争夺一块桂花糕,我与他彻底结下了梁子。
后来又同在书院读书,他仗着自己聪颖,天天不写作业,气得先生吹胡子瞪眼,到头来,竟反倒连累我同他一起抄书。
再大些,拉着我酒楼饮烈酒,我一姑娘家,硬是被惯成千杯不倒,常常因为这件事情被兄长提溜回去借着练武为名作罚,而他在一旁笑盈盈的饮茶看戏。
故而,我们二人说是青梅竹马,实则相看两厌。
这也就是当我及笄后了解到自己同这傻玩意儿有婚约时,哪怕亲毁自己的名声也要撕毁它。
见他心情好,我给他找不快的想法再次萌生,补了句:“不过倒也真有人可以答出来,比如襄王殿下。”
我沾沾自喜,反倒像是我当年答出来一般。
果然,此言一出,沈弘清面上笑意迅速消散,微微蹙眉,深看我一眼,背身进了凉亭。
他不高兴了,哎,可我开心。
于是我不依不饶的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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