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碗红花后,
铜盆里的血水映着陆棠发白的的脸色。
单于进来时,她痛的声音发抖,却一直在笑。
“呼延稚,我不可能生下你的孩子的。”
我想呼延稚此时应是后悔当日屠城,逼着陆棠和亲了。
……
那一年冬天来的格外早,刚过八月京都便已落了雪,与陆府满门缟素融为一体,那个曾经名震塞北,孤身一人执剑驻守玉门关的少年女将军陆棠死在了这个最冷长的冬天。
陆棠去时,老将军夫人守在床边几度昏厥,那是她自幼疼爱长大的孙女儿,平日受些皮外伤都要心疼许久,如今眼见她毫无生息的躺在床上,苍白的皮肉下,骨节根根分明,轻轻一碰,仿佛要碎了般。
陆棠呕了许久的血,未擦净的血迹干涸在她的唇角,恍若上了胭脂。她向来不喜着妆,可她去时也不过十九岁,那个女儿家最爱涂脂抹粉的年纪。
我别过眼,转身出了屏风,远远看到院门处守了一人,他就那么直直地站在雪地里,肩上是一片片皑皑的白。
我知道他就是陆棠一直念着的人,与她同定塞北,送她和亲,又接她回家却至死诀别未见的顾小将军顾晏之。
我初次见到陆棠,是在塞外匈奴的大营。我被推搡进去时,匈奴的首领呼延稚堪堪从塌上起身。
“你……去照顾她,别让她死了。”
他说着不流利的汉语,却叮嘱地仔细,我颤巍巍点头称是,不久前的一场大战,呼延稚大获全胜,他命人屠了城,因着姿色,我侥幸逃过,被掳来了匈奴大营伺候。
我走近掀开层层床幔,塌上女子半掩的被,遮不住她肩颈处的青紫痕迹。听见声响,她看了我一眼,松开了紧咬的唇,唇边霎时渗出血丝,“你是汉人?为何在这儿?”
我冷眼看着她,想着应是认识她的,爹娘常常说她是救世的英雄,因为女将军的神威,所以匈奴才不敢来犯,他们才能安居乐业。但是她后来还是打了败仗,匈奴为了泄愤,杀了一整个村子的人,包括我的爹娘,细想来,我的心里是恨她的。
本欲不理会她,可她沙哑的声音犹在耳边,我还是不忍心,倒了一杯水递给她。“我是汉人,我父母被匈奴杀了,我被他们抓来的。”
伴着我的话音,我看着她的脸色愈发落寞,良久,她张张口道,“对不住。”
短短三个字,我却红了眼眶。我转身不再看她,她没有说,可我知她是想沐浴的,同为女子,我也是可怜她的。
后来,我寻了衣裳给她,衣衫有些宽大,我没有想到驰骋疆场的将军,身子竟这样瘦削,她就那样穿着不合时宜的袍子,没有丝毫不快。
“我叫陆棠,你叫什么名字。”
我瞧着她站在大营外,望着玉门关的方向,那里定是有她牵挂的人。“我叫栀知。”
一匹战马从她面前踏过,尘沙扬起,我背过身猛咳,面对赤裸裸的挑衅,陆棠就定定地站在哪儿,眼神淡淡地扫过去,马上的蒙邪将军显然顿了一下,然后强装镇定,言语轻佻,“战场上的将军打仗再厉害,现在也不过是我们单于床上的妓,只是不知道陆小将军床上功夫如何?”蒙邪说完,周遭一片起哄声。
蒙邪下流不堪的眼神在陆棠身上流转,然后下马将陆棠搂在怀里,我别过眼,蒙邪向来凶悍,且又是呼延稚心腹,呼延稚也曾赏过不少自己的女人给他,陆棠今日恐逃不过去。
身后猛然响起一声惨叫,是蒙邪。陆棠手里握着本该在蒙邪腰边的短刃,脸上沾了血,而蒙邪捂着眼睛,血顺着他的脸滴在地上,瘆人的很。
“我朝送我和亲,我便只属于你们单于一人,便是呼延稚,也不能如此辱我。”
陆棠今日如羊羔般温顺和煦,我倒是有些忘了不久前她也是那个一人退千敌,肆意张扬的陆家将军了。
呼延稚适时的出现,拦住了要杀陆棠泄愤的蒙邪,他早已在帐篷处许久,冷眼瞧着这一出闹剧,只是现在眸中多了几分愉悦。
我知道,陆棠今日所做所言应是取悦了他。
他转身将陆棠抱起来,迈步回了大帐,我瞧得清楚,他嘴唇含笑伏在陆棠颈间,“你方才说,你是我一个人的。”
陆棠闭起了眼,又咬紧了下唇,那还未愈合的伤口该是又破了。
呼延稚将陆棠放在了榻上,抬手抹去她脸上的血迹,眼神深邃,“陆棠,你的胆子大得很,脾气也不小。我还是好奇你怎么被送来和亲了,你的国家抛弃你了,”
陆棠顿了顿,抿抿唇没有说话。
“还是顾晏之弃了你。”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顾晏之这个名字,自来到陆棠身边,也是我第一次见到她的眼眸中有了不一样的情绪。
陆棠和顾晏之的故事是我后来知道的,或许是同为汉人,呼延稚派我来照料她,她平日话不多,许多次说起顾晏之的时候,都是喝醉了酒。她抱着酒坛,说起自己从前纵马的潇洒,即使野性未训的凶马,她也不惧。
陆棠说因为她幼时在顾晏之眼前摔下过马,险些将腿摔断,顾晏之当时比她哭的还伤心,再往后,因她爱马,顾晏之虽不阻她骑马,却时刻护着她,再没让她摔过。
陆棠醉的狠了,所以没注意到不远处的呼延稚,他的脸藏在阴影处,一双眸子带着幽深的光芒紧盯着她,像大漠的野狼一般。
跟着陆棠过后的很长时间,我依旧恨她,若不是她太过张扬,打痛了匈奴,后来战败的时候,匈奴也不至于气急败坏屠了村,杀了我的爹娘。深夜惊醒的时候,看着靠在床边久久凝望玉门关,夜夜不睡的陆棠,我也知这种恨是毫无道理的。
我时常可怜起陆棠,她又该恨谁,是她守护的百姓,还是放弃她的君主,又或是那个送她来和亲的顾晏之。
“栀知,你的名字真好听。”
她说这话时,我正在给她煎药,她自那场战争中受了伤,来到这里又被呼延稚折腾的极惨,身子愈发不好了。
“栀知,晏之……”
我的身子一顿,“他为什么把你送到这儿?”
身后的陆棠久久未应声,我以为她不会再回答时,将药倒进碗里递到她面前,“是我自己要来的。”
声音清淡如水,在这茫然沙漠中荡起涟漪。药香浓郁萦绕,她略皱起了眉,然后一饮而下,“那场战争,我败了。”
她的声音有些空灵,我想起了那个让匈奴扬眉吐气的战争,它发生在玉门关外一百里,匈奴人人称赞他们的单于天纵英明,给不可一世的陆将军设下埋伏,让奸细诱陆棠进阵,陆棠被困阵内数日,玉门关内无主帅,他们攻陷了数座城池。
陆棠破阵出来时,入目便是城中火海,数千人葬身其中。我知陆棠夜夜梦魇便是此景,她将自己也困在了那片火海。
“呼延稚要我,不过是为羞辱,与那些无辜枉死的百姓相比,算不得什么。”
“他不让我来的,但他拦不住我。”
呼延稚派人叫我时,陆棠刚刚睡下,眉心皱的厉害。我入了他的大帐,几个身姿妖娆的胡姬缠在他的胸前,他每天如此,问我陆棠可有异样。
我摇头,“她不过每天只在大帐,闷时出去逛逛,也不去其他地方。”
胡姬将一颗葡萄塞到他的嘴边,他张口含住胡姬的手指,咬碎葡萄渡入胡姬口中,胡姬在他怀里发出微微细喘,我觉得有些恶心。
中原女子对床笫之事向来含蓄,陆棠从不与他玩这些把戏,呼延稚倒也未恼过。
他摆摆手,我便要出去时,他让我好生照料陆棠。我一时怔住,想起自陆棠来,除了蒙邪一事,呼延稚从未与过陆棠难堪,军中的闲言碎语也不知从何时少了。可我看了眼床榻上的呼延稚,将心里那可笑的念头驱走。
陆棠又站在了大帐外,塞北的夜凉的很,我取来大氅替她披上。也不知从何时起,那股子莫名的恨意消散了,对陆棠更多的是同情。
我以为陆棠今夜又要在大帐外站一晚时,呼延稚抱着她踹开了大帐,呵斥我出去。帐外,我看着呼延稚用被子裹住陆棠,替她捂着手,觉得方才的念头也不那么可笑了。
陆棠那样美丽明媚的女子,呼延稚应该栽在她身上的。
从那晚开始,呼延稚便日日歇在了陆棠的大帐,守着她睡下。
陆棠怀孕的时候是在一个春天。她日日嗜睡,胃口也极差,我发觉她可能有孕时,是她的癸水推迟了一月未来。
“你是不是怀孕了?”
我问出这话时,陆棠僵在了原地,她伸手搭上脉,不确定似的摸了好几遍。最后喃喃道,“别告诉他。”
良久,陆棠的手抚上小腹,“我从前很期待能有一个孩子,一个与顾晏之的孩子。”
这是陆棠第二次清醒地说出顾晏之的名字。
我想若没有呼延稚,陆棠与顾晏之大概能成为一对神仙眷侣,如话本子般的开头,却没有话本子里美满结局。
作为家中幺女的陆棠,自小便受尽宠爱,无法无天。旁的女孩在闺中学规矩,绣帕子时,陆棠偷偷穿上了兄长的衣裳混进了军营,看士兵操练,竟有模有样的学了起来。被身后的父兄笑了许久。
可后来京都人都发现了那个常身着男装,骑马射箭的陆家小姐换了衣裙,小媳妇般的跟在顾晏之身后时,不少人瞠目结舌,又感叹终于有人可以约束起了陆棠。
陆棠喜欢顾晏之,在见到顾晏之的第一眼就喜欢。我问她喜欢顾晏之什么,陆棠轻轻的笑了,摸了摸头发,耳朵不觉红了。
“脸,他长得好看,我的兄长们都比不过他。”
我一时噎住,想不到陆棠如此直白。不过我虽未见过从前的陆棠,可方才她想起顾晏之时,我在她的身上看到了从前的影子。
京都人本以为顾晏之会就此管束起陆棠,可没料到顾晏之竟比她的父兄还要纵她,他骑马带着陆棠去军营时,京都人越发瞠目结舌。
“父兄本不愿家中唯一幺女带兵打仗,他们盼我平安喜乐就好。可顾晏之懂我,兵法武艺皆是他所教,他对我爹承诺过,有他在,定不会让我涉险。”
“你如今这般,不知他可有后悔昔日所为。”
陆棠的眼神又飘向玉门关,“他说过,他后悔了。”我又大胆问了她是不是也后悔了,可偏偏起了风,我的声音随风飘走,她没有再应我。
呼延稚知道陆棠怀孕的时候,是陆棠喝下红花的半刻钟后。我后知后觉才知道陆棠的狠。她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
呼延稚红着眼捏住掐住陆棠的脖子,“陆棠,你怎么敢?”
大帐里充斥着浓郁的血腥味,陆棠躺在床上,铜盆里的血水映照着她发白的脸色,她看着呼延稚,痛的声音发抖,可还是艰难地扯着嘴角笑,笑的瘆人。
“呼延稚,我不可能生下你的孩子的。”
陆棠还是从前的陆棠,风骨从没有丢过。
呼延稚手上青筋暴起,陆棠认命似的闭起了眼睛,在我以为陆棠会就这样死在呼延稚手上时,呼延稚将她摔在了床上,踹开了大帐,头也不回的转身离开。
陆棠伏在床上咳了很久,下身的血浸湿了被,我从角落里爬出来将茶水递到她的嘴边,手不自觉地摸上盖在她身下的垫子,沾了一手的血。
陆棠又瘦了,我看着躺在床上呼吸极弱的她,呐呐道,“对不住。”
她睁开了眼,浅浅笑着,“不怪你,这事儿瞒不住呼延稚。”
呼延稚派到陆棠身边的人从不只有我一个,陆棠以为我是因为没瞒过呼延稚而自责,她是那样聪明的人,怎么却又这般傻。
收费作品
评论
加书架